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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8章 過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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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輪圓月懸在回龍塔後,清暉遍灑。

掐指算算,今日恰好十五滿月,團圓日。

夏淮倚坐河畔小屋竹廊的扶欄上,遙望遠空滿月,垂落身側的手裏握著個葫蘆,遠處的人聲漸近,轉眼就到柵欄外。

“師父——”蘇邇興奮的聲音率先響起,“你猜我遇著了誰?”

夏淮眼皮不掀,聽著她身後響起的一長串雜亂腳步聲,幾個陌生聲音隨之響起。

“夏師叔。”

他方轉頭瞇著眼望去,除了南棠、蘇邇四個人外,還來了好些人。還真是個團圓的日子,他仰頭飲盡葫蘆中的酒,道:“六師妹也來了。”

螢雪亦道:“夏師兄,多年不見,別來無恙。”

“蘇邇,去把為師釀的酒都搬出來吧。”夏淮從扶欄躍下,吩咐了蘇邇一聲,又道,“我這兒也沒什麽好東西招待你們,既然來了,就都喝幾杯吧。”

蘇邇興沖沖去屋裏搬酒,嫣華與緹煙一起進屋幫她,南棠雙手交握垂在身前,很乖巧地站在院子裏——她的右手掙了掙,掙不出自己的左手。

回到夏淮的洞府,螢雪和夜燭二人都默契地閉上嘴,還南棠短暫清靜。

“你回來得正好。”夏淮卻朝著南棠揮手,“你來看看。”

南棠順著他所指方向望去,只見一大片藥田被踩個稀巴爛,罪魁禍首被夏淮用法術給拴在了田梗上,看到南棠便嗚嗚直叫,委屈巴巴地盯著她。南棠頭疼——這兩只赤寧獸被關在戒指裏太久,她於心不忍,就借了夏師兄的寶地把它們暫時放出來,不想這兩崽子精力過於旺盛,把師兄的藥田禍害得慘不忍睹。

“師兄,我賠。”南棠一邊說,一邊想著戒指裏新抓到的那只更能折騰的風妖。

還是別放出來了,免得夏淮撕了她。

“明天我讓蘇邇把價錢算給你。”夏淮一點也沒客氣,手中忽又朝南棠彈出一物,“接好。”

左手終於松開右手,南棠接下那件東西。

是張金色邀帖。

“你回來之前,悲雪城城主府送來的。”夏淮道。

南棠微驚,打開手中邀帖,帖上龍飛鳳舞的字跡,邀她七日後往城主府一會,落款果然是城主宋謎。

這悲雪城的速度也太快了,她前腳才通過回龍塔第九層,後腳帖子就送到這裏,把她的落腳地打聽得清清楚楚。

“除此邀帖外,送帖人另有口信要我轉達。通過回龍塔破魔劫,可得一件獎賞,讓你明日前往回龍塔領取。”夏淮將話轉達完畢,又道,“還沒恭喜師妹通過回龍九階與破魔劫。”

南棠摩挲著邀帖道謝,她以為夏淮會多問自己幾句,然而夏淮道完賀便轉身離開,只有杜一壺幾個簇擁過來,又是道喜又是好奇,話多到說不完。

————

那廂,蘇邇已經搬來數壇被靈符封住的酒,又在院裏搭起石爐烤魚,準備給眾人做下酒菜。陸卓川那一眾修士在門派久了,難得遇見這等凡間煙火的熱鬧,便興沖沖過來幫忙,只是到底自負道行,不肯好好烤魚,施了個火咒,頃刻間就將魚烤成焦炭,惹得蘇邇心疼地直喊“暴殄天物”。

南棠坐在離他們不遠處的山石上,時不時被他們輪番敬酒,再孝敬幾條烤魚,唇畔的笑意一直沒下去過。

“師姐喜歡這樣的日子?”螢雪靠在旁邊的樹桿上,瞧著她臉上久違的笑,若有所思問道。

“誰不喜歡呢?”南棠回道。

修仙多寂寞,大部分時間都在單打獨鬥,愈發映襯出這愜意共歡的難得來。

“我不喜歡。”螢雪走到她身邊直白道。

許是喝過酒的關系,她雪一般的臉頰透出絲絲紅暈。

“我哥哥有沒告訴過你,我的來歷?”見南棠露出些許疑惑,螢雪問道。

夜燭已經陪了她許多年,有些話便沒必要藏著掖著。

南棠輕輕搖頭:“我只知道你們來自赤冕,你被鎮在巫嶺一千餘年。”

“那他有沒和你說過,是誰把我送進巫嶺的?”螢雪笑起,眸潤如水。

“你……哥哥?”南棠遲疑問道。

“是我們的母親。”這次,夜燭和螢雪異口同聲,只不過一個聲音響在外,一個聲音響在她神識。

巫嶺,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地方?聽起來不像是好去處。

“我的母親把我送進巫嶺,我的哥哥親手替我系上符鈴,把我困在巫嶺一千多年。師姐,你可以問問哥哥,巫嶺是什麽地方,看他願不願意告訴你。我的族人想要吃我的肉,喝我的血,讓我生生世世成為他們的仙食,喏……”他說著指指她手裏的烤魚,“就像你手裏的烤魚。”

南棠萬沒想到會從她口中聽到這番話,她看看手裏的魚,再想著螢雪的話,忽然覺得這烤魚難以下咽。

夜燭沒有反駁,螢雪說的是真話。

而這番話,讓南棠毛骨怵然。

“他們也曾經像你身邊的這些人一樣,同我交好,陪我玩耍,可那又如何?他們最後還是把我當成食物。”螢雪說著眼簾微垂,神情悲傷,然而擡起頭來時,卻又是笑,“所以,除了師姐外我不喜歡任何人,我也不喜歡別人靠近師姐。但是……師姐……”

她說著蹲在南棠身前,微帶乞求道:“既然師姐喜歡他們,那我也試著……試著接受他們,這樣的話,師姐你能不能別再生我的氣?”

“我沒生你的氣,你不需要做這些。”南棠別開頭,不看她的眸。

“師姐,你騙我!”螢雪欺身靠近,“當初說會永遠陪我的人是師姐,可三十年又三十年,師姐離我越來越遠。是螢雪做錯了事,師姐氣我惱我恨我都成,就像螢雪也恨師姐……恨師姐為了那些外人疏遠於我,恨師姐與江止結為道侶,恨師姐與我兄長朝夕相對!”

她說著氣息變得紊亂,仿佛克制著巨大的怒意,很快又漸漸冷靜。

“但我……我可以接受,我什麽都願意接受。”螢雪說著伸手,像孩子祈求原諒般,抓向南棠的手。

南棠的左手卻飛快蓋上她的右手。

“螢雪,你沒必要勉強自己做不喜歡的事,就像我也不會勉強自己接受一些……我無法回應的感情。你是我師妹,這輩子除非你我之間有人叛出師門犯下滔天大錯,否則這個關系永遠不會改變,我永遠都會是你師姐。”她迅速跳下石巖,想要結束與螢雪間的話題。

“師姐!”螢雪也隨之站起,“你還是在氣我?也罷……”

她頓了頓,又道:“師姐想做什麽?是不是想去四象島找師尊。別白費功夫了,你們找不到裴玄熙的。”

“你知道什麽?”南棠霍地轉頭,直盯螢雪。

“我知道你和哥哥想知道的東西。回赤冕的路。你們為何不來問我,而要大費周折去找裴玄熙呢?”螢雪收起先前卑微的神情,笑道,“我從赤冕而來,沒人比我更清楚如何回去。師姐,我可以放過夜燭那半魂,也可以送他回赤冕,只要讓我留在師姐身邊就好,如何?”

“不要答應他!”夜燭的聲音森冷響起,前所未有的冰冽。

南棠卻沒立刻開口。

砰——

遠處砸碎的酒壇打斷了南棠思緒,與螢雪的對話被迫中斷,南棠望去,卻見陸卓川將整壇酒砸碎在地,清冽酒香四溢,酒液淌了滿地都是。

“你就是眠龍的緹煙,三十年前害得我們重虛宮死傷無數的罪魁禍首?!”

陸卓川雙目怒瞪,眼中泛起血絲,殺氣滿溢望著已然站起的緹煙,杜一壺和商九正死死拉住他,葉歌在二人中間攔著,生恐兩人打起來。緹煙緊抿著唇,滿面冷然,一語不發。

糟了。

南棠拋下螢雪,匆匆上前。

陸卓川已震開杜一壺和商九的手,道:“拉著我做什麽?!要不是因為她,我青尋峰會死那麽多人?我父親,我的師兄師姐師弟師妹……多少人葬送在秦鳳安手裏!”

“小川,冷靜些!”南棠掠到二人中間。

她想替緹煙說幾句話,讓陸卓川打消恨意,可對上陸卓川痛怒的眼睛,卻什麽也說不出來。在他們所有人之中,陸卓川是失去最多的那個人。那場大戰過後,整個青尋峰不覆存在,他失去至親,被迫帶著殘修搬到另一座山峰,一邊修行一邊想盡辦法恢覆青尋峰的威名。

整整三十年過去,他內心好不容易平靜幾分,卻突然遇上緹煙,舊恨重起,怨不得陸卓川。

“我冷靜不了!”陸卓川死死盯著緹煙,“今日有她沒我,有我沒她!”

南棠左右為難之際,緹煙冷冷開口:“我走。你有什麽事傳音給我。”

人影跟著落下的聲音一並消失,緹煙沒入夜色中。爭執結束,陸卓川仍如木石般釘在地上,南棠拍拍他的肩,沒有責怪他什麽,目光卻望向茫茫夜色。

————

屋後,蘇邇正拿著釣桿坐在河邊,缸裏存的魚都烤完了,她想給今日的客人們釣些鮮魚,可凡人的精神到底不比修士,隨著月亮東沈,時辰越來越晚,她也越發困倦,不知不覺蜷在河畔打起盹來。

前屋傳來的碎壇聲驚醒了她。

“發生什麽事?”她揉著眼差點跳起來,卻一只纖長白皙的手按了回去,她這才發現自己身上不知幾時多了件厚實的鬥篷。

“別管他們。”淡淡聲音響起。

“師父?!”蘇邇有些詫異地望向身邊坐的人。

夏淮已不知在她身邊坐了多久。

“你羨慕他們?也想修仙?”他問她。

蘇邇點頭,目露羨慕,毫不掩飾:“嗯,我想。”

夏淮又問:“想得長生?想呼風喚雨?”

蘇邇垂頭不語,片刻後聲音才傳出來:“都不是,我就想……能陪師父久一點,再久一點……”

除此之外,她還有一個小小的心思。

凡人壽數大多不過百,她除了會死還會老,她不想被他看到衰老的自己。

夏淮亦不語,良久之後起身,只道:“蘇邇,為師修的無情道,不需要人陪。”

語畢,他轉身離去。

只是那句話,也不知是說給蘇邇聽,還是說給自己。

————

星月俱已沈滅,天空被一色的暗覆蓋,讓悲雪城的夜晚顯得格外寒涼。

一段插曲勾起了舊事,原被時間淡化的傷痛再度浮上心頭,相逢的喜悅被沖散,只剩無盡寂寥苦澀。

喧鬧的聲音淡了,眾人散坐在藥田四處不聲不響地喝著悶酒。

南棠回到石巖上盤膝坐定。

已經不是最合適的談話時機了,螢雪識相得沒再上前打擾她,只是遠遠望著,任由南棠入定。

神識虛空中,夜燭背對南棠站在樹下,有一下沒一下摸著手邊雪白靈鹿的腦袋。

“想問什麽就問吧。”察覺到身後的動靜,夜燭開了口。

大抵是因為螢雪提及了他一直回避提及的東西,讓他想起了赤冕的事,他的語氣有些發沈,聽得出來情緒低落。

“你想說嗎?”南棠問他。他們兩認識的時間不短了,信任與默契也都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,然而她知道,他依舊有不想說的事,關於赤冕的一切,他從不輕意提及。

“不想。”他回答得毫不猶豫。

不堪的從前,殘忍的往事,他不想回憶,更不願說給她聽。

“但如果你一定要知道,我可以告訴你。”他又道。

“那就別說了,只是如果有一天,這些事危及你的性命,你還是要告訴我。”南棠輕聲細語道,“我不想你這半縷魂魄就那麽散去,夜燭,你懂的。”

夜燭微微一震,霍然轉身,伸出手,以半魂之體將她摟入懷中。

這是第一次,在神識虛空中,他主動觸碰她。

戰栗浮起,魂神震顫。

“虞南棠,夜燭這道殘魂……因為你才留在玉昆三十年的。”他纏她纏得更緊,挑起她的下巴,讓她望向自己。

可三十年怎麽夠?

為了往後更長久的陪伴,他已經冒著巨大的風險動手,而這一切,她並不知道。

“所以呢?”南棠問他。

“所以,我不喜歡螢雪看你的目光,也不希望你對他心軟……我想要你的眼裏只有我,身邊也只有我!”

他的低喃中夾著前所未有的霸道,魂體漸漸融進南棠神識虛像中。

南棠沒有回答他,只是笑著順從了他,也順從這股讓人亢奮愉快的感覺。

夜漸去,晝將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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